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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上负责把守的几个带刀胥佐一边查验顾瑛的身份文牒,一边相顾失笑,“这顾衡胆大包天犯了大事,听说在京里的一家老小连夜逃了个干干净净,就是生怕受到牵连之责,怎么还有个亲妹子不怕死地赶过来给他收尸?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呢!”
另一个胥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满脸狐疑拖着尾音问道:“你真是顾衡的亲妹子?说实话你这胆儿也真够肥的,竟敢孤身一人上京。好在咱们皇上初初登得大位,特特下旨免了诛杀顾衡的九族,不然可就没有这样的便宜事了……”
一直紧绷神经的顾瑛微微松了一口气,悄悄将一只赤金满冠用袖子笼了飞快递过去,“还请行个方便!”
京城中但凡有身份的贵妇向来注重颜饰,头髻两边常用或金或玉的掩鬓,鬓后用满冠倒插方便固定,算是极为贵重的头面。带头的胥佐本是拿惯了利是的,开始还没有在意,等东西拿在手里才觉得其分量有些不对。
他故意侧了半边身子,偷眼望去就见悄悄塞过来的饰物分量颇重不说,冠身竟是以整片赤金锤鍱而成。从上至下遍刻满池娇纹,两端锤出蝴蝶中间锤出鸳鸯莲花仙草,边缘饰宝象连珠纹。若是拿到银楼里去变卖,冲这副体面少说也值上百两银子,哪里是寻常人家敢用的东西?
带头的胥佐倒抽一口凉气,言语间顿时客气了几分,微微转了一圈欠身道:“皇上已经下了旨,三天后就要行明正典刑了。夫人来得时机倒也凑巧,再晚几天就见不着人了。过了寒露这一溜窜的人都要紧着上路,咱们看了也是于心不忍……”
顾瑛自然千恩万谢,对于这人的琐碎唠叨混不在意。返身从马车里提出一个硕大的红漆填漆食盒,这才蹒跚地在几个胥佐的注视下往牢房深处去了。
一个小吏好奇心重,碰了一下带头胥佐的肩膀问道:“难得看到头儿对人这般恭敬,这个女人到底是谁,我看她的穿戴也平常,您怎么尊称她为夫人?不过一个将死罪人的亲眷,还有什么了不得的来头不成?”
胥佐掂了掂手中分量颇重的赤金满冠,笑骂了几句小兔崽子们吃饱了撑的多管闲事,这才背着手站在门廊下的阴凉处。
他心头却在想,从前隐约听人说顾衡顾济川在家里排行第三,唯一的一个妹子嫁给礼部从三品侍郎童士贲。新近登基的隆安帝一扫先皇的奢靡浪费百事不作为,最是看重寒门出身行事精明干练的年青官员,这童士贲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至于这对至亲郎舅为什么在朝堂更迭时立场对峙,以致现如今一个是朝中新贵红人,另一个却是阶下待斩死囚,就不是他这个小小的大理寺胥佐能考虑的事情了。
还有那妇人举止落落大方,即便是求人也求得不卑不亢,看其形容的确应该是顾济川的亲妹子不假,那么一多半的可能同时也是童士贲的正经嫡妻。正所谓罪不涉出嫁之女,顾济川犯再大的事儿也跟她这个外姓人不相干,又何苦上赶着到这个人憎鬼嫌的大理寺衙门口转一圈呢?
顾瑛自然不会猜到胥佐已经识破了她的另一重身份,此时即便猜到她也不会在意。她跟着带路的老吏一步一步地往里挪,光线黯淡且狭小~逼仄的牢房大多死寂暗沉。偶尔有人从木栅栏里露出模样来,也只是一张张木然灰白看不清原本面目的脸。
开了无数道的锁,进了无数道的门,下了无数层阶梯,终于到了囚禁死犯的地牢。
带路的老吏站在外间仿若自言自语,“顾先生就住在最里面,老汉我当了二十年的差,倒是第一回看见在生死关头前还这么镇定自若的人。以往甭管多金贵的人进了大理寺的死牢,三天之内就准骇得尿裤子,什么体面尊贵全然忘在脑后了。”
老吏抬起昏浊的老眼瞥了一眼顾瑛,“只有顾先生权当闲庭信步月下赏花一般自在,倒是少见得很。你这个当妹子的也是个有胆气的,顾先生身上担了谋逆的大罪名,你竟然还敢进来探望他?”
顾瑛见他神色虽然沧桑狠厉,说话间却对顾衡推崇备至,还一口一个先生,就微微欠身施礼,“我这位兄长向来桀骜不驯不拘小节,惹出这般祸事来也算是老天注定。他对我……向来恩重,此番我过来送他一程也算是全了彼此兄妹的情谊。”
老吏扶了扶头顶镶红边的圆顶青帽没有做声,兀自背了手朝外走去。腰上大串的铜铁钥匙支楞相击,发出沉闷至极的刷刷声响。在牢里黯淡的油灯之下,夏末秋初的午后却生生被照出一片萧索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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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牢狱
顾瑛这些日子连轴赶路,加上心中焦惧其实早已累得精神疲乏,实在不愿意费心思在不相干之人上。回身把食盒重新提起,努力端了一抹笑容轻快地往黑暗尽头走去。
出乎意料的是,阴暗潮湿遍布斑驳的墙上点着几盏泛着铜锈的油灯。正中还有一枝五头烛盏尽数点燃,所以不过数丈长宽的牢房里光线并不算很差。一个衣饰尚算干净整洁的人坐在一堆稻草上,正在伏案奋笔疾书。
听见过道动静的顾衡抬起头时几乎傻了,他身形一动立时扑过来抵在臂粗的木栅栏面前急呵道:“你过来干什么?谁叫你过来的,童士贲那个家伙是吃屎的吗,竟敢让你独自一人到这种地方来?”
顾瑛心中酸胀得几乎落下泪来,她看着几乎已经削瘦得不成样子的兄长痛如刀割,低低泣道:“我有三个月没有接到你的平安信,就知道必定出了大事。童士贲把我一个人关在乡下的宅子里,让我听不到看不到,凭着一道大门就想撇清你我之间……割舍不断的联系,简直是妄想!”
顾衡一怔,一双执惯笔墨的手陡然青筋暴起,双目立时变得赤红如血形状骇人,嘴唇发抖喉咙一阵发紧,“你在信里明明说你和他过得很好……”
顾瑛一出口就知晓不妥,后头的话硬生生咽回肚子里。高大栅栏投下数道阴影,面色就尤其显得煞白仓皇。她不由暗悔自己在悲愤之下,竟然忧急太甚以致言语太快。但转念一想,如今兄长已经落到这步田地,茫然四顾举目无亲上告无门,还有什么遮掩的意义?
就略过这茬不提转身揭开食盒,将一盘盘精致的吃食端了出来,不在意地浅笑道:“从前在家里时你就常骂我是个死脑筋,看来这辈子怎么也改不掉这个毛病。自从七年前我知晓童士贲和他寡居的表妹苟且在一处,膝下连儿子都悄悄有了时,我们两人之间的夫妻情分就彻底完了。”
顾瑛垂着头,一身素面靛青褙子软软地塌在地面上。一向爽利干脆的人看起来就像纸片一样单薄,神色间隐隐带着几丝怅然伤感,“女人嫁了人,是好是坏都是自己的命。遇着这样的污糟事,我怕家里人担心又怕说出来丢人,就从来没有跟你念叨过。”
顾衡一时有些怔怔惘然,一直笃定信奉的事实忽然变得轻飘无依。
他忽地重重跌坐在地上,喃喃道:“往日在京里偶尔碰见时,童士贲还时时在我面前夸赞于你,说你如何贤惠大度如何温良体贴,如何孝顺公婆友爱姑嫂,我真的一直以为你们过得很好。他这人行事向来有些瞻前顾后,我只觉他人品有瑕,却从未想过他胆大到连这种事也敢糊弄我!”
顾瑛眼眶里委屈的泪水再也包不住险些滚露出来,她背过身袖子胡乱揩了一下眼角,转过来时又是一张明丽笑颜,“快些尝尝这几样小菜,是我今天早上才借了客栈里的厨房弄的。只是时间匆忙了一些,没来得及弄你最爱吃的烩三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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