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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间杜宙玄在一处不大的亭榭处设宴,庭院栽种竹木和桃树,墙壁一面雕刻江帆楼阁图,更显眼的另一面则篆刻着自警的厅壁记,用墨丰腴,刚柔并济,风格气质一如本人。
席中人不多,杜宙玄的发妻引着阿厘聊天,两个儿子为周琮和其父添酒,处处周到。
两盅清酒下肚,杜宙玄掌心朝外,推荐其中一道菜:“此乃我们鳌山特有的酥鲫拌豌豆尖,佐酒佳品。”
周琮尝过,顺势端盅敬酒:“果然美味,多谢杜老招待。”
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密密麻麻的痒意意料之中地生出,又在有意控制之下避免了咳嗽呛声。
鲫鱼经过高温油炸,鱼骨酥烂,周琮随手挟一筷子放入身旁阿厘的碗中。
杜宙玄笑看他这番举动,道:“晏之与夫人鹣鲽情深,倒是与尊外祖奚司徒一脉相承啊哈哈!”
周琮不见赧然:“杜老见笑了。”
杜宙玄沉吟着开口:“老朽如今一介草民,你亦不在庙堂,本不应再提起其中读千头万绪,只是……士志于道,道忠于民。囿身局中,寸许难行;挂冠解组,心余力绌。”
周琮垂眸静聆,对他欲言何事,已有所猜想,只道是:“您但说无妨。”
“江山社稷,制为骨,士为肉,军戈甲胄为皮,文修武偃,物阜民丰,而国祚绵延。枯荣内发,摧枯拉朽,当今朝廷长公主康斛庸一方独大,其中庸碌者泛泛,视物利己,皆乃争权夺柄之辈!若中兴之朝则无甚大患,可大晋奉休养生息之道十几载,沉疴弊病隐而未发,亟待贤能皆备之臣,铁血手腕洗削更革,今非长久之计矣!”杜宙玄叹息着捋了捋胡子,花白的眉毛皱起。几乎是带着责怪地冲周琮发问:“晏之非随波逐流之辈,知识广博,心性与才干皆出类拔萃,况得长公主宠爱,亦存高志,乃为力挽狂澜不二之选,为何暴殄天资,戢鳞潜翼,万里迁南呐!”
他与周琮非是一党,却与他的老师乔邈壬是旧识,算是关注他长成的,自然晓得这孩子的为人,不因党派倾轧之下无辜亡魂迁怒他,却为他作李裕臂膀身不由己踏错步子痛惜,可先前朝堂之上周琮顶着众目睽睽公然推动土改,杜宙玄便晓得了,这孩子的芯子仍是乔邈壬所塑的那个。
再看其面面俱到的圆融手段,剔透玲珑之心,若要成事仅在于他想或不想。
如今李裕贬他入滇,表面上是因这其貌不扬的女子,实际上却是被他扫了颜面,两全之法良多,周琮不可能全无斡旋余地,此番现状,只得是他本人乐见,自废武功!
周琮对杜宙玄心有敬意,亦存感激,闻言瞥了眼身旁被他们交谈吓住的阿厘,微抬眼皮:“论及朝政,言语敏感,晏之愿与公详谈,公可否借一步说话?” 同时在桌下牵住阿厘的左手,安抚地握了握。
杜宙玄酒量不深,醉意尤显,斥问周琮也是借着酒劲,当下头脑清醒几分,起身撂了杯盏,离席时还向阿厘致歉,阿厘被吓了一跳,受宠若惊忙摆手说自己没事。
杜夫人心里抱怨杜宙玄这臭脾气,人家周大人被杜家所救,眼瞅着就得启程南下,结个善缘即可,哪有当着人家新婚妻子的面训斥的,怕不是忘了自己已经卸任归乡了,还在摆着中书令的谱!
不过她自认妇道人家,管不了男人们的事,只得更尽力地招待阿厘,饭后又领着这刚为人妇有点怯懦的周夫人逛杜府的园子消食。
周琮跟杜宙玄到他书房,吹了些冷风,杜宙玄冷静了些许,给他斟上一杯茶娥眉白芽,想开口找补些,便被周琮截住话端。
“杜老殷切,哀我怠弃,诲我谆谆,晏之受而有愧,不瞒您说,此番抉择晏之乃有难言之隐。”周琮本不想再有人知晓如今的情况,可杜宙玄方才的肺腑直言,在浸淫官场多年谨慎小心的老狐狸口中吐露,分量太重,他不愿随意敷衍,势必坦诚以待。
发问道:“朝中千头万绪,公看的分明,仅均田法一事已是困难重重,若行改革,依公之见,最低须得多少时日?”
“史书锐意革新者实繁,成事者鲜,奏效者寥,久者二叁十年,短者叁五载,以晏之之能,辅以群贤,两载也非天方夜谭!”杜宙玄显然是对他极有信心。
周琮苦笑:“可晏之命数将近,不过一载。”
“什么!??”
“晏之身怀恶疾,病入膏肓,药石无医,以阿芙蓉阵痛缓释,苟延残喘而已。”
“……你……”杜宙玄满眼震惊。
他晓得周琮身有旧疾,体弱多病,却万万没想到会在这大好年华难逃短折
一腔寄托顷刻间泄去,杜宙玄看着他,神色几经变幻,只余惋惜,叹息不断:“天妒英才,天妒英才啊……”
周琮不显伤怀只道:“晏之辜负杜老期望了。”
杜宙玄摇头:“子言生有涯,长短俱死尔,然惜龌龊修而英才短,皇天无眼呐!”转而问他:“晏之今后如何打算?老叟力所能及之处,莫有推辞。”
周琮垂下眼帘:“余下时日,晏之只愿隐世而居,平淡了生。”
至于相帮……“确有一事,便是我那新婚妻子,心地质淳,倔强执拗,此身故去最是牵挂,虽有安排,还嫌不足,请杜老照拂一二。”
杜宙玄:“晏之安心,老朽必尽力而为。”
周琮点头,长身玉立,窗外昏光倾泻周身,静默片刻,忽然想起什么,带了点点难为情,侧首一笑:“内子尚不知情,劳您帮晏之先瞒着。”
山穷水尽处,明霞出岫,霁月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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