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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都生于穷苦佃户人家,父亲累年终日只依傍着去财主家种地过活,早出晚归莫有暇时得伴卫都玩耍,是便母亲又去伙房帮厨做工得些油米操持撑来度日。家中摆有老父一尊却不问事哪做活计,从晓及暮只便阖门不出,门房内终日传些清脆木鱼声更兼祷念之音,食从窗递未曾上桌,出恭洗理自于屋内,卫都记事以来,不曾目得爷亲何样。
不忙时,卫母早出早归,留些饭菜只管叫卫都自理,却午时疾步归来,自怀中赍些热馍炊饼投喂卫都,一旬之间逢主家照顾,还得些油荤之物,莫不是些鸡鸭鱼肉,只顾盛来以解卫都腹中馋虫。然则金秋之际,主家万顷粮田正熟,招得千百佃户来收忙不得闲,人多时口也多顾,又素是出力吃劲的苦主饭量恁大,食可无肉饭必斗量,主家心善也不愿叫苦主硬捱,只管捞鱼杀猪屉中也从未断过米面。如此这般,卫父刈麦终日卫母炖煮终日不得空时,不得已只便将卫都寄养于邻家。郭外多善民,性也淳朴,不得大富大贵不存斗角勾心,多双碗筷多管一口之时,何须劳烦,况小子卫都拳大般皮肚又能吃耗多少,多是愿意照看。是便左家一口饭右邻一口汤喂得卫都力壮身强。
岁月荏苒白驹过隙,一晃如此垂髫当时,许是入塾的年岁。可朴农乡间哪存此念,天霖地恩一如野草疯长,何有教育的念头,读书是否实际有用且先不说,却是耽搁了地里庄稼长势,不见得达官显贵玉叶金枝之列,还有我等穷苦人家考去的书生?务实务本,生计为上,脚踏黄土无非求个肚圆。因是无人设塾无童入学。郭内殷实门户不过二三,也仅把先生请来家中陪读,不曾系统设学,卫母做工卫父下力同是其中一家。也因卫母生性朴实手脚麻利不多杂话,素得主家夫人欢喜,二人时常聊起,夫人便将书中百般好处说于卫母,卫母又见少爷小姐知书达理文质彬彬,出入莫不礼让,哪是郭外巷中孩童粗拙模样,心中见着也慕。晚时下了课,少爷小姐来夫人身旁围住,嚅嚅奶气说些书上见识听闻,盘古山海、鸿钧儒道、千花百草、珍奇异兽莫不切切,卫母于一旁竖耳听着,心中也惊:这般年岁不见比我家孩儿年长,竟能知得古来事晓得他乡物,却他们学时我儿自顾在泥潭中打闹痴玩,长久以往实也误了他,我儿又何曾差他们半分了!许是不该如此,一连思忖几日,食饭不思心不在焉摇摆多时,终是笃定。也不同丈夫商讨,翌日清晨便拎着鸡蛋土产,篮中还填一布囊却是做工多年攒下的积蓄,战战兢兢敲开夫人房门,欲说备细却是羞赧,只红着脸别过头去,将竹篮赍奉去了屋内木桌上,欲言又止思却再三,欠身小声说求卫都上学之事,言罢惶恐正立,又补说道:“夫人求行好事施个方便,农家往后早晚各多加个时辰早来晚归,也不要夫人工钱,知得先生金贵难请,穷苦人家哪里请得,只求……”夫人早将卫母手也挽起,不叫她再说,笑道:“小妹你如何同我客气,这些年月你在我家操劳忙活,家里家外俱收拾妥帖,还不曾谢你,早便视你若我亲姊妹,又拿这些与我疏远作甚,我家虽不富贵也算殷实,如何缺得这些,你自留便罢。”回身提了竹篮勾到卫母臂上,“一个人教得一群人也教得,又不多给他钱了,你家孩儿若愿意来学,叫他径来便是,也叫姨母宠一宠。来了便罢,食宿就在庄上,省得日后奔波劳累,这般孩子哪是遭苦的年岁。”
卫母哪里敢受,急忙摇手也道:“哪敢使得,我家都儿上不得台面,农家力微不曾许他富贵,怕是在庄上住食不惯,也叫主家多余操劳。”
“都儿可是男郎?那更拘关不得,男儿志在四方总要外去历练,岂可畏畏缩缩,姊妹你且听我一言,明日便将都儿带来庄上,正且我家的孩儿也是孤单,有个陪读同耍的也好,时运造化犹未可说,且不说你家孩儿是个大材日后飞黄腾达入朝为宦,那时莫要忘了我家,提携一二也叫我沾沾贵气。”夫人笑说道。
卫母羞赧道:“哪里配同主家公子同提,只念着让他识字便可,日后若离了庄稼不难过活,哪指望土窑里真飞出个文曲。还请主家公子将他做个使唤仆役,端茶送水的活计也能干些,不叫他忘了本。”
“我素来教育我儿‘君子之交,岂有门第之见,何有尊卑之别’,念书即便专心,端茶送水另有下人伺候,要他作何。明日你只管携你家都儿来此念书便可,食饮自在庄上,暮时你下工带回也可,定下之举,不容易错。”
卫母还欲言语,却被夫人打回,只说日头未起困倦实浓,还要阖门再眠,莫来打扰,卫母塞去鸡蛋铜钱也被推回,均各不受。
却待晚时,卫母安排了尊老饭食,替卫都洗漱罢哄去睡下,将丈夫叫去了院中,言说要叫卫都去庄上念书写字,卫父听得当时火起:
“我儿随我,身强体壮却是将军的体魄,放眼观去同龄可有胜其者?叫他好好玩一时便了,待大些,我托老爷去县里谋个衙役差工的官活,也强似出苦力的。你却叫他去读书念字,能有个甚么出息,做那死气沉沉老脸一耷枯若树皮的相公?也只比死人多半口气。我决计不允,你也莫要寻思了。”
卫母把身别过,哼一声道:“莫要寻思你那风吹日晒的差事了,真能做官有什么不好,省得我儿吃苦,你我吃了半辈子的苦受了半辈子的压,还不够么。其他人是没书可念,如今夫人已然同意都儿去念书,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反而要挡?”
“书读脑死,那日后勾心斗角弯弯绕绕岂是……”
“你莫要说了,我主意已定,此番我也不是同你商讨,只与你说一声,明儿我们去时,也把都儿叫上,一同去老爷家,你用来铺路的碎银也别寻思了,早叫我给了老爷夫人,散做学费。”卫母回身正要回屋。
卫父听得累年积蓄却被送去,当即火起,抬掌时久不曾落,只回拍在了自己颊边,又说:“你们女人,哪懂世事,这官场世道哪里是我们能碰得起的,知你疼爱都儿,我又何尝不是,可……可你不该将我们积蓄也……哎,日后如何过活?”
卫母撅起嘴,借着月光映照却是少女粉相:“我还嫌少了些,都儿有书可念,我便饿死何妨。”
二人自在院中争论,彼时声稍大了些,却将卫都惊醒,哭着来了院中,卫母白了卫父一眼,当下抱着卫都去了房内拍着正哄。
却闻耳房老者房内一声低叹。
天未亮透,院内徐徐引来一阵木鱼清脆,老者自又念经,却得此日,卫都不曾贪睡,早早爬起穿着一身新衣,满心盼着要去母亲前日说之私塾,却见双亲驻足于太父门前,举一金黄钗物首饰,说有何些。
“这根碧玉金钗是父亲一生珍爱,哪里需得送去当礼,夫人也说了都儿念书即便专心去念,不要求我们何些,顺手之事。”
“论迹不欠情,论情莫输礼,孙儿念书要紧,你莫要拦,这根钗子替我装上带去叫夫人收好,是我老头弥补亏欠。”再无半字言语,门未见启,院中只闻清脆木鱼,此时鸟啭不闻冷霜未退,黄日尚还隐于云间。
卫都去了庄上,素是安分守己的性,又兼眼中有活聪明伶俐,来之当日觑分得主仆管事,先被卫母领着兜了一圈也把人认得,奶味未尽稚音啼啼,叫了一路也叫众人欢喜,只将些糕点瓜果出来塞与他吃,卫都双颊塞得满满当当如仓鼠一般鼓起,手中尽是小食,怀中兜中也满盛戏吃磨牙之物,径自去了老爷夫人房那处,只在外头廊外候着,也不敲门也不声张,卫都不解但却不问,仔细吃着从未见过的稀罕美物,觉着此处甚好,地处开阔景致也好,不似家中总是暗蒙蒙的,物食好吃人气也足,看着也欢喜。待不多时正是上工的时辰,夫人先开了门,梳挽着髻束着绑腰,一眼望见了半丈外的卫都同卫母,脸上当即挂起了笑,招着手唤卫都过去,卫都羞赧却不应答,躲在母亲身后,母亲便劝他,说这姨娘便是让他念书写字的恩人,不要失了礼节,卫都三步一回头撞蹒了过去,怯生生喊一声道:“姨娘。”
“哎,乖孩子!”夫人俯身抱起,回屋又拿了细糖荔枝剥开了塞到卫都口中,宠爱一番后叫起了自家的两个孩童,言说有朋友来耍。孩童瞌睡赖床本是常有,只哼哼蒙蒙的也不愿起,却听得有朋友来时,一骨碌跳起,正目着卫都,正当欣喜。大户人家的孩子到底多了见识,穿衣趿鞋大大方方的便要拽着卫都去耍,卫都先是怕生,投目去了卫母那处,卫母点点头,三人当即奔也出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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