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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瑛就笑得一脸腼腆,“我看那个疯子好像是冲着我来的,那丁点儿大的孩子不过是受了池鱼之灾。既然是这样,我总不能叫那孩子挡在我面前。旁边摔倒的要正经是个成年人,我肯定老早就躲得远远的……”
顾衡暗吐了一口气,神色峻冷地俯下身子,“那人——不是疯子,是衢州知府的儿子名叫薛延,因为银课案对我一直怀恨在心。那位所谓的衢州名妓柳香兰辗转到京告我的黑状,多半也是受他指使。她最后莫名其妙地死在这人的手里,也算是死得其所。”
晚风吹动着回廊上的灯笼,将斑驳的阴影洒在了青年清瘦的脸上,“……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我没有赶尽杀绝,这个丧家之犬反倒变本加厉惦记上我来了。我不得不佩服他,落到如此境地竟然还知道专捡我的软处捏。”
顾瑛难掩脸上的惊诧之色。
只沉默了一会儿,就反手抓住顾衡的手腕儿道:“祖母说过,这世上有一种人极不可理喻,只能他对不起别人,别人却千万不能对不起他。哥哥受皇命侦查衢州的案子,那人却把一切过错不幸统统怪在了哥哥的头上……”
屋角的烛光闪烁,顾衡的瞳孔比外面的夜色还有深黑。他忽地露齿一笑,像哄孩子一样道:“你身上有伤,不要操心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不过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总会有办法收拾的。”
他回身端过一碗温热的药汤,稳稳地迎着顾瑛的目光,“这是今天最后一道药,你好生喝了再睡一会儿。明天一大早我给你带老孙头家八丁馅的大包子,你不是最喜欢吃羊肉馅儿的吗?就是不知道养伤的时候需不需要忌口,明天我再问问吕大夫……”
顾衡的话明显比平时要多些,一边说话一边不自觉地拿汤匙搅动手中的汤碗。
药汤气味浓稠厚重,闻起来让人恶心反胃。顾瑛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可以照清人影,她垂下眼睫看着棕褐色的汤药,轻声道:“这里面有伤及胎儿的红花桃仁蟾酥肉桂,哥哥真的想我喝下去吗?”
顾衡嘴角笑意慢慢消失,直至毫无表情。屋子里也静静无声,只听得到白棉儿灯芯跳跃着炸了两回灯花,光线亮了一下后又很快暗淡下来,良久才哽声道:“你……既然已经知道,就该明白这治外伤的汤药必须要喝。”
顾瑛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摸着肚腹,“其实前几天我就隐约有察觉,但又怕是季节变换引起脉象不稳,就没有急着跟你说,没想到后脚就遇到这么大的祸事。哥哥……这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我想把它保下来!”
顾衡额角上的青筋直跳,但他更知道这时候不是置气的时候。把药碗轻放在一边,“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些什么,怎么如此糊涂?十个孩子也抵不了你一命,这道伤若不赶紧治日后会祸害无穷。”
性情一向温顺的顾瑛却难得执拗任性一回,“我本身就懂医术,我知道孰轻孰重。菩萨既然让这孩子投胎在我的肚子里,自然是有一定的道理。这世上药材有万万种,一定又不伤及胎儿的……”
顾衡细细摸摸女郎的头顶,叹了一口气,“我不跟你计较,现在你的脑子是糊涂的。今晚这药你必须喝下去,等你伤养好了,我一定还你一个更好的孩子……”
自两人成亲以来,两个人的意见少有相左的时候。顾瑛虽然不是低眉顺眼的性子,但是大多数时候更愿意听从顾衡的。青年的眉眼像往日一般熟悉,只是神色间总让人感觉陌生,再无往日那般毫无条件的纵容。
顾瑛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就侧头闭上了眼睛。她想这是我的孩子,任谁都不能夺走。哥哥今天在气头上,等一会儿他气消了我再好生劝劝。脑中浮现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不一会儿竟然真的睡着了。
顾衡在暗淡的光线中无奈的凝视着顾瑛,等听到缓慢均匀的呼吸声,他的心才慢慢安稳下来。
……真是个倔强的丫头,他的脑子里浮出这么一个念头。其实这种柔里带刚的脾性,自己早就领教过。
在那场大梦里,这个女子按照自己的安排长大嫁人,即便过得再不好在自己面前也从来没有抱怨过一个字。但实际上,一贯温顺的面孔下是铮铮傲骨。就因为有这样的脾性,才敢在众人皆退避的境地下站出来在法场上为自己收尸……
顾瑛从陷入昏迷到清醒足足有大半天的时间,他看着吕大夫和婆子们穿梭往来,一盆一盆带着血色的污水从卧房里端出去。那一刻的无力愤怒几乎搅断了他的肝肠,阴冷的湿气直直地从脚底往人的骨头缝里钻。
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顾瑛被人刺成重伤,危在旦夕生死不知差点儿阴阳两隔,而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干等。
有那么一刻钟,顾衡的心中涌起狂暴的愤怒。他想若是薛延再胆敢停留一会儿,他一定会不管不顾的冲上去,把这个人手撕成碎片。不,撕成碎片都算便宜,应该拿那把凶器把这个人削成光秃秃的白骨架。最好还留着脑袋和身躯,最后哀嚎失血而死。
他不知道自己那一刻的骇人神情,面无人色冷硬无比,就像个喉咙里只吊着一口气的厉鬼,随时随刻准备择人而噬,唯独一双眼睛漆黑瘆人。
顾衡摩娑着女郎细致的手腕,热气迅速在眼眶里蒸腾开来。这个傻丫头看似温柔骨子里却极有主见,为了肚子里未成形的孩儿,竟然连伤药都不肯喝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继续昏迷,自己一口一口的喂还省事一些。
真是个倔强的让人头疼的丫头。
顾衡看着女郎微微起伏的胸口,又向下看着盖了夹被的肚腹。在刹那间有一种奇怪的思绪,这里真的有了他的骨肉。有那么一瞬,他对这个未知的孩子产生了一股恨意,因为这个孩子分散了顾瑛对自己的关注。
这种略带酸涩的滋味,来得莫名其妙诡谲怪异,稍稍冲淡了他心中难以形容的愤怒。
天色已经很晚了,顾衡斜靠在床榻边。再一次检查了一下顾瑛的伤口,这才闭上了沉重的眼睛。他淡漠的想,总要有人为这件事付出代价,且这份代价一定要让那些愚蠢欲动的人永生难忘。
——血债,最好就用鲜血来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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