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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河上,游船如织。
毕竟只是留都,南京城的宵禁条例,从永乐年结束后,就已经形同虚设。只要不是逢国丧之日,哪怕游客挑灯在船上玩的半夜,也没有官差过来多事。一些腰缠万贯的财主,甚至请了戏曲班子,通宵达旦地寻欢作乐,晚归的御史看到了,顶多在轿子里偷偷骂几句“夭寿”而已。谁也不会专门写个折子弹劾地方官员怠政,更不会就民风日奢问题唧唧歪歪。
原因无他,大明朝的皇上和朝廷都在北京,可大明朝的六成以上财赋,却在江浙。南京的留都户部官吏,每年解往北方的银两以百万计。而整个长江以南的物产,包括漂洋过海来的番货,也会在在南京城内交易。这么多财货流进流出,随便溅出几滴油水来,都足以造就一大堆陶朱公。豪客们有了钱若是没地方花,早晚会起别的心思。还不如让他们尽早花个痛快,一方面替国家分忧,一方面,也让留都南京城,多添几分雍容与繁华。(注1:陶朱公,范蠡归隐后的绰号。因为他善于做生意,富可敌国,所以后世以陶朱公指代富豪)
十里秦淮,十里金河。
河上不乏嘈杂热闹的赌船,也有静雅别致的画舫。坐在画舫里的才子们,绝不会像赌鬼那般大呼小叫,也不会像色鬼那样急不可耐。而是在漂亮小厮的伺候下,慢悠悠地品茶,听曲,观赏歌舞。偶尔兴起,还会泼墨挥毫做上几句诗,以记长夜未央。
每到此时,画舫的女主人,就会亲自走上前来,郑重其事地将才子们的佳作收好,着人去裱糊珍藏。若是看到令人耳目一新的佳句,还会立刻命令乐师奏出相应的曲子,教给坊中美人当众吟唱。至于才子的风流资,则再也不提。做画舫生意的,眼力都不差,头脑也足够聪明。再有钱的豪客,包下画舫一整夜,山珍海味随便造,开销也不过是二十几两纹银。而一阙词或者一首曲子走了红,却能令整个画舫在短短几日之内身价翻上数倍,从当家女校书到下面端茶倒水的小厮,都跟着受益无穷。(注2:万历年间白银还没大举贬值。到了崇祯年间,见柳如是一面就得三十两了。注3:女校书,原本指才女,秦淮河上指头牌妓女,清代称女书寓。)
不过今天,如意画舫买卖,可使有点惨不忍睹。坐在正厅内的四位才子老爷,从下午申时,一直喝茶喝到现在,一文钱一壶的开水,陆陆续续要了足足有一大缸,却半支曲子都没点。舫里的姑娘们,换着不同的衣衫,上上下下走了好几回,也没有一个人幸运,被才子老爷们相中。至于厨房里造就预备下的鱼翅燕窝,熊掌鹿唇,更是连下锅的机会都没捞到。让原本准备趁机在账目上做一些手脚的女掌柜小春姐,急得在后厅直跳脚。
“干娘,他们不是刘妈妈请来,专门喝白水的吧?”眼看着月亮已经爬上的半空,画舫当家女校书许飞烟,也着了急。悄悄走到后厅,趴在女掌柜小春姐耳畔,低声提醒。
“不像,喝白水,不是这种套路。”女掌柜小春姐皱起眉毛想了想,轻轻摇头。“通常上船之后,会先装腔作势一番,让人觉得他们个个腰缠万贯。然后吃的,喝的,都要求捡好的的。有心黑的,还会先让你的姐妹们陪着睡上一觉,等到明天早晨,才把底细亮出来,让咱们有苦说不出!”
她在河上滚打多年,从当初一个画舫三等妆容,做到占两成股本的女掌柜,眼力和本事都绝非一般。只是拿稍稍一扫,就能看出客人是不是竞争对手专门请来喝白水砸场子的无赖。
此刻自家画舫正厅端坐着的这四位贵客,连同甲板上正在吃酒的随从,绝非出自街头巷尾,更不可能租了衣服的假冒富豪。特别是坐在画舫内上首那一个,脊背始终笔直,肯定是某个大户人家专门培养出来的顶梁柱。而坐在甲板末尾吃酒的那个随从头目,右手就没离开过腰间佩刀,恐怕也不是寻常江湖混混所能雇佣得起。
“我也觉得他们不像是故意要喝一晚上白开水,能把十五两开船钱都付了,不可能再差曲子钱和姐妹们的脂粉钱!”许飞烟眉头清蹙,继续小声补充,“如果那样的话,就更怪异了。不传酒菜,不听曲子,也不看姐妹们的腰身。平白坐着画舫在河里兜来兜去,若只为了看风景,租条轻舟,不是更便捷么,开销还不到画舫的十一。”
“急什么急,说不定,是冲你来的,故作钓鱼台,等你这条鱼儿按耐不住性子,主动去咬钩!”小春姐伸出手指,轻轻在许飞烟额头点了点,低声打趣。
“干娘——”许飞烟的脸上立刻浮起了一丝红雾,拖长了声音,娇滴滴的回应。“人家还不是为了你?”
“你先管好自己吧!”小春姐笑了笑,轻轻摇头,已经不再年轻的面孔上,悄悄地笼罩了一层乌云。
有钱的公子哥花样多,秦淮河上,的确曾经发生过,某个公子哥看中了一家画舫的女校书,却不直接跟女掌柜接洽,而是整天带着朋友去画舫上喝酒享乐,吟诗作画,悠哉悠哉。直到女校书自己好了奇,主动下了楼,才趁机表明心迹,一举夺取了美人芳心。
可那种事情,毕竟发生在别人家。今晚自家画舫上这几位,到现在话都没怎么说,更甭提吟诗。倘若是富贵人家公子哥,有钱没地方花,癖好特殊也好。就怕是另有所图……
想到另有所图四个字,小春姐的心脏就是一抽。锐利的目光,立刻落在了客人的腰间。每个客人都陪着宝剑,剑柄上没有任何装饰。那绝不是一般读书公子所用,后者即便没钱在剑柄上镶满珊瑚河宝石,也会剑柄末尾系上一簇丝穗,或青或红,以显风流。
“河匪!”刹那间,她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双腿一软,头晕目眩。
怪不得一上船痛痛快快地就让从人给了十五两,怪不得从下午到晚上什么东西都不吃,什么曲子的都不听。早就将船上的山珍海味,都看成了自己家的,哪个河匪还愿意随便糟蹋?到了后半夜,亮出剑来,把船上的厨子、小厮尽数放翻,把姐妹们当作货物,拿绳子捆成一团。明早自水西门划出城外,沿长江顺流而下。苏州、松江、杭州,只要卖的便宜,有的是胆子大,手段强的地头蛇,愿意连船带人一并接手。
想到自己下半辈子,就要被关在黑船里做暗娼,小春姐忍不住泪如雨下。但是,她却没勇气将头探出窗外,大声呼救。
画舫应客人的要求,一直漂在秦淮河中央。附近的船只,此刻也都是琴管悠扬。倘若她敢大声喊人,恐怕没等附近的船只听见,甲板上那些喽啰们,已经一刀砍下了她的脑袋。
正在绝望之际,却忽然感觉到画舫猛地一晃。桌案上的花瓶、砚台、果盘、酒盏之物,噼里啪啦掉得到处都是。船上的灯笼也飘到了半空,像鬼火般来回游荡。
“撞船啦,救命!”躲在二层无所事事的侍琴,妆容们,吓得个个魂飞天外。扯开嗓子,大声哭号。而正厅内的四名才子老爷,和他们在甲板上的随从,却长身而起,双腿叉开,刀剑出鞘。
“乒!”“乒!”“乒!”……
没等众人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秦淮河两岸,忽然传来了一连串清脆的烟花声。紧跟着,夜空中落英缤纷,绚丽夺目。
数十名手持哨棍铁叉的劲装大汉,从与画舫相撞的赌船上,接二连三跳上了画舫甲板,不由分说朝着四名才子老爷的随从扑去,与后者战做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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