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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薄的一迭合同四角齐全地摆好,耷拉下眼睛,黑色方块字和蚂蚁似地密密咬空我的心。没二话不说给摔我脸上,倒真该谢谢他的好教养。
“瞒得滴水不漏,挺中用的。”李东吾未点烟,却有苦涩的味道袭来,我下意识屏住呼吸,肺叶却觉得吸饱了,微焦的织物感。
他也不绕过来,与我只隔了一张阔大的办公桌,我却再也不敢去揪住他的袖角或扯掉他的领带,成年人的别离最看重衣冠妥帖的体面,“不小的一笔数字,攒下那么多钱,我都要想想我是不是亏待了你。”
难得有些大脑当机,从前我简直是像捧哏一样将他抛过来的话全盘兜住,现在双唇倒像是给焊死了,说什么都成了狡辩——睡够了拿钱就跑,当真是不讲良心的。
冰冷的延长甲片在我指腹里来回摩擦,上面贴的碎钻坑洼。再璀璨到底是要卸掉的,等到胶水脱落,留下要使锉刀撬动的丑丑的痕迹,倒不如长一寸,剪一寸,连根丢进垃圾桶里。
“怎么不说话?了了不是最聪明了吗,”他开始逐页翻起那份合同,纸张因指痕而变形,我瞅到他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药瓶,救心丸,也许是摆出来拿捏我心软的。“这么聪明怎么买到我开发的楼盘?还是说想搞笔投资玩玩儿,当起收租婆要我来夸你有理财头脑?”
我愣住,他的楼盘。
他给了我台阶下,可我却为买到他的楼盘房产而恨不得一局踉跄地滚下去,摔成泥,究竟是哪一环节出了差错,买来买去买到他家,竟是把他未婚妻送给我的钱尽数还给他了!
说投资,他居然还能为我找补,难道中年人都爱粉饰太平,睡惯了我而不是从头培养一个床上床下都懂事的漂亮女孩也许是缺少新鲜感的调味剂,但常吃一道菜也总不会伤身劳力的,新食材总有过敏症的风险。我敢笃定,我若顺应他,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床上作腾几回,我们又好成囫囵一个儿,我还是他知冷知热的小情人。
可我不想再与将为人夫的李东吾做情人,做成真情人。
“我要搬出去了,”我尽量使耸肩的动作再幅度自然些,可心里像要求家长延长入夜门禁时间的十八岁一样毫无底气,“我不要等你老婆到时候把我连人带床地扫出去,你也——李东吾,你以后也好好过吧。”
好好过,我很怕这句祝愿在我口腔里会有什么闪失割伤舌头,送给哪个前任都是一句叹息和笑的合成物,加注到李东吾身上竟显得我虚伪,他已是坐拥常人不能及的好日子的人,缺失一个我也许只是换一种烟的戒断,哪里还用得上我为他祝福?
我多少有些舍不得他,那就当做我果真虚伪好了。
“搬出去?你想去哪儿?”他意料之中地被我的叛逆激怒,音调都不自觉抬高,有些烦躁地将合同往角落一拂,“你想叫我怎么好好过?当着一大家护着你的话我也说得出口,你觉得结了婚就不再管你了?”
“就是你要结婚!别说是为联姻互助,我不能再跟你糊涂地过下去了,我这些年已经,”我也被调动得坏情绪攒满,许多滋味一起加热拱满眼眶,大声讲话就要流泪的生理反应究竟是戒不掉的,“已经很糊涂了!”
他始终不愿走近,那我就过去,一步一步将他面上的阴翳看得愈发清,去他的爱,多爱到闹分手都要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管我?李东吾,你要婚后再把我当外室包养下去吗,别让我看不起你——还是这就是你们阶层的乐趣?咱们本来就都不高尚,不至于再搅成一团接着烂到底吧。”
他一窒,青筋猛跳起来,之前对他如此气势十足约莫只有女上位时,“你明明知道——”
“知道什么,你会将我一直养得很好吗?那我情愿不知道。婚前被你养着是情人,婚后,那叫小叁,”将话说得再密些,是不是就能堵住心上斑斑驳驳的裂口,变成将他的两全幻梦击碎的子弹,“我做不来,你岁数也大了,总该发发善心放我一条生路吧。”
他居然有些颓然,肩膀线条微微地哆嗦着,手掌掩住眼睛,“你竟将我想得这样卑劣。”
我的心跳空一拍,是不是说得太过火一些,琢磨一阵索性将老房子点着得了,烧光了才能找到新家,只是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心疼钱吧,元琳琅哪能想到我最后把她的钱贴补了她未婚夫的生意,“买到你的楼盘里是我做错,那我不要再住了,你空着也行,带别人住进去也行,我去租……”
他“啪”地将合同狠狠抓起来掷远了,跟抽打在我脸上般,我浑身发烧似地辣辣的,他几乎不顾形象地发起怒来,“走,你这就走!别他妈再说得像我逼你一样!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来找我!”
如果我去抱住他……我离不开你,叔叔。
怎么可能。心一横,不再去捡拾险些掉页的合同,它就像元琳琅的横财一样,到底不是属于我的东西,都该还回去的,这是我在拆开每一份礼物时就已看透的规律。
这是我从未预习过的一出告别。将配好的新房钥匙放到他的办公桌上,那张我曾经在上面未穿衣服叫着他名字的办公桌,这一回,我们都是衣着体面的。
我沉默地走出李东吾的办公室。像逃跑像解放,像赴死像重生,我说不出“再见”或“永别”,只不再去看那个背过去的身影,伤心,愤怒,颓唐,这几乎是五年来我未曾谋面的老李,会一个人抽浓得化不开的烟,身边要常备救心丸,失控时说起脏话,认命般不再抓住我的手带入怀里,也许,他当真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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